第089章

  到瞭仁濟醫院,才發現正是禁止探視時間,小穆與莎比頓時松懈下來,兩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打發這漫長的等待時間。

  仿佛有一種默契似的,兩個人徘徊在醫院門口一會,便又一起朝剛剛過來的路上走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仁濟醫院所在的山東路正是當年外國人租界集中的區域,兩邊的建築像白森森的骸骨,殘留著洋人當年的遺因。走在這一段的上海的道路上,可以充分體味到上海身處的中西混血兒的性質。那種厚重的石頭一般的墻體、帶著拱形的碩大的窗戶、刻著細膩雕花的飾物,經過歲月的奸污,像一個人老珠黃的妓女,靜靜地哀嘆著自己的年老與衰敗。

  但街道仍是鮮活的,帶著世俗痕跡的上海的普通人的生活,像流水一樣川流不息地流淌過這些蒙塵與棄婦般的建築,無情地鄙視著冰冷無情的洋房的框架,以自身特有的橫掃六合的塵俗的趾高氣揚,訴說著今日主宰瞭上海即刻現實的榮耀。

  上海的歷史凝固在這些建築上,但是當下的現在,卻是那些糞車、那些流淌在道路上的污水、那些蒼老的蠕動的腳、那些吞噬著菜市場的農產品的塑料袋所統帥著的,這就是充滿著濕氣的、彌漫著煙火氣、呼嘯著俗氣的最平凡的生活。

  上海,就是這樣一個包羅萬象的復雜的大雜燴,它是上層建築,但也是世俗的經濟基礎。上海有著時尚的虛假的外表,更有著骯臟的最底層的本質。從上海這個原生態的雜燴湯裡,可以提煉出各種人們需要的元素與營養,對其中任何一種提取物的分析,隻能是一種盲人摸象的理解。上海,是色情,也是純潔,上海是高雅,也是平庸,上海是少女的城市,也是老婦的皺紋,這裡是富人的天堂,也是窮人的地獄……在這個城市裡交織著層層疊疊的生態圈,隻要你願意,你可以盡興地在你所選擇的生存層面找到自由的呼吸。這種容納,就是上海的最偉大的優點。

  當莎比與小穆能自由自在地走在上海的道路上,就是因為上海的巨大的吞吐與蓄污的能力,就是因為上海的寬厚的從不言棄的兼收並蓄的偉岸胸懷。

  沒走幾步,便又來到瞭永遠人來人往的南京路,一道銘刻著“南京路步行街”的深色的墻體橫在道路中央,毫無疑問,面前就是上海的最繁華地段——南京路瞭。

  兩個人也沒有商量,就走向瞭步行街方向。莎比張大眼睛,努力註視著眼前的這一片寬廣的街道,嘴裡輕聲呢咕道:“我好久都沒有到南京路上逛瞭。”

  “是嗎?我也是。”小穆應聲道。

  “這麼一會沒來,南京路的變化倒真是挺大的,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又小又窄的南京路瞭。”莎比揚頭四望。

  對面不斷有人流擊穿他們兩人並肩的行走,這是因為他們站在街道的中心線上的緣故,小穆向右邊走瞭走,莎比也移過來,靠近瞭他,兩個人隨著順向的人流向前走著。

  莎比抬頭仰視著南京路上的半空,識別著曾經熟悉的標志,“我記得小時候要貼著墻跟才能走過南京路,現在倒是挺寬敞的瞭。”

  “你小時候經常過來玩嗎?”小穆好奇地問道。

  “小時候我住在公公傢,就住在黃河路的後邊,知道嗎?從國際飯店與大光明電影院之間的那個巷子裡進去,就是黃河路。”

  “那真是榮幸啊,你原來住在上海最熱鬧的繁華地段。”小穆感嘆道。

  “哪裡有這種感覺啊。我印象中,覺得與住在小鎮上沒有什麼差別。上海真是很奇怪,你看南京路上人來人往,但你一離開這條道路,就一個人都找不到。走吧,反正時間還早呢,去看看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吧。”

  “太好瞭,也見識一下你長大的地方。”

  “很遺憾,那個地方拆瞭。如果不拆的話,我說不定現在還住在這兒呢。”

  “為什麼拆瞭?”

  “聽說就拆到我公公傢的那個地方,現在人們都說這裡是上海的中南海,黃浦區的主要領導都住在這個地方呢,我記得那個地方叫‘金色時光’小區。上海的太陽就要從這裡升起來瞭。你想能搶到這個黃金地段的能是什麼人?不是那些當官的,能搶得到這塊地皮嗎?”

  “那你公公搬到什麼地方去瞭?你為什麼不隨著他們一起住?”小穆問道。

  “如果公公在,我肯定是另一種樣子瞭。”莎比的臉上蒙上瞭一種淡淡的陰霾,掛著一種不堪回首的苦楚,“公公最喜歡我,我傢裡有很多照片,就是公公給我拍的。後來公公去世瞭,他死的太快瞭,突然間就倒下瞭,再也沒有醒過來。公公去世後,婆婆還住在這兒,沒多久,黃河路這兒就開始拆遷瞭,婆婆搬到瞭徐匯區的娘娘傢瞭,我也失去瞭自己的一個傢。”

  “那你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要你呢?”

  “他們早就離婚瞭,我小時候就一直住在公公傢。”莎比抿動著嘴唇,若無其事地說道。

  邊說邊走,兩個人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到瞭人民廣場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