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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燃起戰火

  當花晴風出現在大堂門口時,所有的捕快、皂隸就像割倒的麥子,齊刷刷地跪瞭下去,他們都沒有說話,但是他們的目光已經把他們想說的話喊瞭出來。

  葉小天和周班頭沒有讓人扶,他們拄著拐杖站在那裡,努力讓自己的身體站得更直。

  羅大亨今天沒去開店,挎著書包站在葉小天旁邊,彪乎乎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別扭。

  孟縣丞沒有走過來,遠遠地站在自己的簽押房的屋簷下,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他身邊赫然站著齊木。葉小天剛剛就看到齊木瞭,當時葉小天就想發作,但他想瞭想還是打消瞭這個念頭。

  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今天的目的是替郭傢、周傢主持公道,先把徐林一班人拿下。隻要拿下這班人,齊木的氣焰就滅瞭一半,到時再對付他也不遲。這時節外生枝的話,隻怕一場混亂之後,堂審又不成瞭。

  王主簿今天也露面瞭,站在自己的簽押房門口,雙手攏在袖內,饒有興致地遠遠地看著,臉上卻始終沒有什麼表情。

  郭傢人、周傢人乃至兩傢一些當日目睹行兇的鄰居路人都被帶瞭來,至於徐林等齊傢打手,乃至祥哥等潑皮流氓自然也被帶來。大堂門口人山人海,花知縣從那窄窄的人墻巷子裡走過去,就像是上刑場,還沒進大堂,額頭就見瞭汗。

  “威~~~武~~~~”

  今天的堂威,喊得皂隸們自己也是精神一振:“原來我也可以喊得如此威風!”

  “啪!啪!啪!啪啪啪啪……”

  水火棍敲在大堂的青磚地上,整齊、肅穆,仿佛鼓聲,一聲聲敲在人的心上。

  皂隸們平時早就散漫慣瞭,這水火大棍“敲山震虎”的儀式更是早就被他們遺忘瞭,可是今天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想瞭起來。

  然而,這讓花知縣不知多少次夢中才可以見到的公堂上的威風,此時卻讓他如坐針氈。他的心裡打著鼓,忐忑不安地咳嗽瞭一聲,虛弱地喊瞭一句:“升堂!”

  雷聲悶悶地從地面輾過,扶拐而立的葉小天忽然想起在天牢時曾聽一位官員說過的話,似乎很契合眼前的情景,忍不住說道:“天雷震震,也發不平之音!”

  “喀喇喇!”隨著葉小天這句話,適時響起一道震天響的驚雷,震得窗欞一陣瑟瑟,蘊釀許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其實葉小天很喜歡這樣的傾盆大雨,最好再伴以陣陣雷聲,覺得這種感覺特別酣暢淋漓。每逢這樣的雨天,他絕對不會產生悲風愁雨的情緒,反而特別的興奮。

  然而今天不同,堂審的時間也不知持續瞭多久,裡邊沒有人出來,外邊也沒有人進去,站在廊下的葉小天心情難免有些煩亂起來。

  忽然,有衙役站到堂口,高聲呼周班頭上堂。周班頭向葉小天點點頭,拄著杖一步一挪地向堂上走去。與此同時,郭老丈一傢人從大堂上走下來,與周班頭錯肩而過。

  周班頭停頓瞭一下身子,看瞭一眼郭老丈一傢人淒惶哀婉、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便是一沉。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猶豫,隻是咬瞭咬牙,便挺直瞭腰桿快步向大堂上走去。

  葉小天也看到瞭郭老丈一傢人,但郭老丈一傢看到他時躲閃的目光,讓他明白瞭什麼。他慢慢扭過頭,看著串成瞭線的雨幕,心中極度抑鬱的心情恨不得和那雨水一齊傾瀉出去。

  郭老丈一傢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身邊,齊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不等說話,郭老丈便熱淚雙流,哽咽地道:“不論如何,典史老爺的恩德,我郭升一傢,永志不忘!”

  說罷,郭老丈便帶頭磕下頭去。葉小天沒有問,但他已經明白,哀其不幸,還是恨其不爭?葉小天心中有憤懣,也有悲哀,他知道小人物的種種無奈,可他心中還是說不出的失望。

  葉小天嘆瞭口氣,對郭老丈道:“你的頭,磕得太多瞭。”

  郭老丈一呆,抬起頭來,葉小天從他身邊一瘸一拐地扶杖而過。伴著鼓點般敲在他心頭的木杖觸地聲,飄來葉小天的一句話:“以後,別輕易給人下跪啦。有時候,求人……不如求己!”

  公堂上的審理十分混亂,那些街鄰作證的,有人堅持說看到瞭徐林當街暴打郭胖子,有人含糊其辭。有人則突然改口,反說是郭胖子主動挑釁,毆打徐林,徐林躲閃中失手一推,郭胖子跌倒撞中要害意外而死。

  等到郭老丈一傢彷徨上堂,看到圍觀公審的百姓人群中有人拿出一個血染的佈偶,獰笑著擰掉佈偶的頭。郭老丈和他的兒媳徹底崩潰瞭,他們堅持瞭兒子是病死的說辭,這一來徐林最大的一樁罪就沒瞭。

  至於接下來妨礙司法、毆打周班頭一案,花知縣就松瞭口氣。雖說周班頭和全體作證的捕快都堅持真相,可這樣的案子能有多大的罪罰?想必隨意處置一下,既安撫瞭眾捕快,也給瞭齊大爺一個交待,那樣就成瞭。

  待周班頭說罷經過,幾名捕快上堂作證以後,花知縣往人群中看瞭一眼。不知何時,孟縣丞和齊木已經悄然走進來,就站在右側百姓人群中,靜靜地看著。齊木一臉的雲淡風輕,孟縣丞望向他的目光卻帶著一絲冷眼,提醒著他得罪齊大爺的下場。

  王主簿悄然站在左側觀審百姓的後面,倚著一根堂柱,袖著雙手,臉上依舊是一副若有若無的笑容。

  可是,他們沒有註意到,那些似乎都是平頭百姓的人群中還站著一個人,一個不是平頭百姓的人。其實他們看到瞭也無所謂,因為他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土司之王的安氏,安傢大公子——安南天。

  安南天純粹是閑極無聊,待在客棧和那隻母老虎相處又是一件苦差事,這才冒雨溜出來。大白天的他也無心尋花問柳,正不知該去何處消磨,無意中聽說瞭這件轟動葫縣百姓的大案,於是跑到公堂聽審來瞭。

  花知縣看瞭孟縣丞一眼,抓起驚堂木拍瞭一下,清咳一聲道:“關於徐林毆死郭櫟楓一案,此案實是一樁普通鄰裡糾紛。郭櫟楓主動挑釁,徐林躲閃之際將之推倒,不巧磕中石子,既非故意殺人,又非過失殺人,實為被動防衛。郭櫟楓之死,實屬偶然,不必加罪於徐林。”

  這話一出口,公堂上一片嘩然。不錯,郭老丈的確做出瞭兒子是病死的供詞,可是屍體擺在那裡,難道官府不會驗傷?知縣老爺竟然罔顧事實真相,做出這樣的判決。

  花知縣提高嗓門又道:“徐林毆打我縣班頭周思宇一案,事實清楚罪行屬實,判徐林當堂杖二十!”

  人群中又是一番騷動,不過杖二十雖然處治稍輕,卻也勉強可以接受瞭。何況,由誰打、怎麼打,這裡邊大有學問。打得好瞭,二十杖能起到八十杖的作用,當堂把人打死,來一個受刑不過也是可能的。

  兩旁執杖的皂隸握緊水火大棍,紛紛上前一步,作出請纓姿態。但很快大傢就自動退瞭下去,把位置讓給瞭膀大腰圓、身形最為魁梧的兩位。

  齊木臉色一沉,勃然道:“還要杖刑?這是打他的屁股,還是打我的臉?”

  孟縣丞趕緊道:“齊兄莫惱,且聽他判下去。”說完,孟縣丞向花知縣遞瞭個眼色。

  花知縣一看就知道齊大爺這是不滿意瞭,心中電閃,忙改口道:“然則考慮到徐林此番行為,實為友愛手足,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故……免其杖刑,判為拘役三個月。”

  齊木沉著臉對孟縣丞道:“判拘役?不行!不管是讓他去幹什麼,那都是丟我的臉!”

  孟縣丞道:“齊兄,周班頭傷得那麼重,不判也不好的。至於拘役,拘不拘,役不役,那還不是在我一句話?到時候管教他什麼都不用幹,隻是待足三個月就成瞭。”

  齊木轉過臉,盯著他道:“我說……不行!”

  孟縣丞吞瞭口唾沫,又轉向花知縣,用更兇狠的目光瞪過去。

  花知縣暗暗叫苦:“這都不行,卻要本縣怎麼判?”轉念一想,又續道:“不過,徐林可以出銀自贖,如能出銀三兩,可免拘役之刑。”

  孟縣丞急忙看向齊木,齊木傲然一笑:“齊某別的沒有,就是有錢,那就贖銀吧。呵呵,三兩?打發叫花子呢,給他十兩!齊某夠大方吧?”

  這句話,齊木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顯然是接受瞭這個結果,又不想讓人認為他還是吃瞭癟,所以有意示威。

  花知縣臊得臉上火辣辣的,卻隻好當作沒聽見,咳嗽一聲道:“徐林,你可願交贖銀?”

  徐林已經聽到瞭齊木的話,把胸一挺,傲然道:“交!我們齊大爺不是都說過瞭嗎?”他輕蔑地看瞭眼氣得臉都發紫的周班頭,笑道:“怎麼說這也是本縣班頭啊,又不是打發叫花子,三兩少瞭些,給他十兩好瞭。”

  花知縣早已無地自容,強撐著抓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徐林當堂交割贖銀,便即釋放。退堂!”說罷,也不等皂隸再喊堂威,花知縣一轉身,便急急閃向座屏後面。

  公堂上此時已經亂成瞭一鍋粥,哭的、笑的、罵的、叫嚷的,亂糟糟的好像菜市場。

  王主簿搖瞭搖頭,輕輕嘆一口氣,正想轉身離開,突然又站住瞭。

  大堂上,那些神色慘淡、傍徨無措的人們忽然也靜瞭一下。漸漸的,大堂上一片肅靜,所有人都發現瞭一個人,他拄著拐,靜靜地站在大堂門口,那單薄的身子,就像一座山!

  周班頭望著葉小天,隻喚瞭一聲大人,熱淚便滾滾而下。這一刻,他真的失望透瞭,對知縣、對官府、對朝廷。

  齊木看著葉小天一聲冷笑,順手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往地上一拋,便得意洋洋地走向大堂門口。徐林馬上像狗一樣跟在他的屁股後面,隻受到花知縣一番訓斥的祥哥和一眾打手也一窩蜂地跟瞭上去。

  不知何時,羞愧而去的花知縣又出現在大堂上,他像幽魂似的從屏風後面閃出來,看到葉小天,登時滿面懊惱、氣憤,他把自己遭受的所有屈辱,都認為是葉小天帶給他的。

  瞪著葉小天,花知縣怒氣沖沖地道:“不識時務、不知進退、不知輕重、不知所謂、不知天高地厚!你現在明白,葫縣究竟是什麼樣子啦?被人笑為小醜,你很光彩,是不是?”

  “是!”葉小天很少和上司頂牛,但這一刻,他毫不猶豫,對於觸犯他為人處世底線的事,他從不妥協!

  葉小天拄著拐,一步一步地走上大堂。郭老丈一傢人本想冒雨離去,但是猶豫瞭一下,還是拖著一身雨水跟進瞭大堂。盡管畏於齊木的威脅,他臨陣反水做瞭降兵,可是他還是想聽聽葉小天說什麼,也許緣於葉小天一直以來的決不妥協的作為,他本能地相信,葉小天不會就這樣承認失敗。

  “我很可笑嗎?”葉小天突然問出一句,沒有人回答。

  葉小天笑笑,轉向落湯雞似的郭老丈,緩緩地道:“郭老丈,看看你的小孫子,你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他父親是病死的!你能不能說出口?”

  郭老丈就像被雨淋久瞭在打擺子,身子不停地哆嗦,根本不敢看孫子一眼。

  葉小天又看向那些來做證人的郭徐兩傢的鄰居,一瘸一拐地挪到屍體旁邊,把已經蓋上的白佈掀開,露出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對他們說道:“你們看看他,幾天前,他每天外出時還和你們親熱地打招呼,喊著大叔大嬸。你們看著他,告訴這公堂上的所有人,說他是主動挑釁,咎由自取!”

  鄰居們紛紛低下瞭頭,有人忽然流下眼淚,痛恨自己的懦弱,卻鼓不起足夠的勇氣。

  葉小天又轉向滿臉氣憤的花知縣,指著他頭頂明鏡高懸的牌匾:“縣尊大人,請你看著你頭頂的那塊匾,捧起你那方七品正堂的官印,告訴所有人,葫縣官府的恥辱、葫縣百姓所受的冤屈,是因為不識時務的我而造成的!”

  花知縣的白臉再度脹紅瞭,忽然間,他開始後悔從屏風後面再走出來。

  葉小天突然又轉向人群中的孟縣丞,孟縣丞正在冷笑,但是當他對上葉小天的眼睛,他突然笑不出瞭。葉小天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盯著他回避躲閃的眼睛,說道:“孟縣丞,請你看看這些捕快、這些皂隸,他們都歸你管。你告訴他們,你領著朝廷的俸祿,其實做的是齊傢的官,請你大聲告訴他們!”

  孟縣丞臉色發青,他很想斥責葉小天幾聲,可嘴唇嚅動瞭幾下,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葉小天慢慢站正,環顧著大堂上的所有人:“如果……你還有一顆良心的話,請你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我錯瞭!”

  大堂上一片壓抑,靜得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得清楚。

  葉小天突然舉起拐杖,向大堂頂上用力一指,仿佛要刺破房頂指向蒼穹:“案子,審完瞭!但案子,沒有完!葫縣討不來公道,還有提刑司,提刑司不成還有應天府,應天府不成還有順天府!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不認輸!”

  葉小天霍然轉過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到門口,走出大堂。捕快、胥吏、皂隸、證人、周傢人,還有圍觀的百姓都默默地跟瞭出去。

  葉小天讓羅大亨扶著,冒雨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後邊突然傳來一聲吶喊:“典史大人!”

  葉小天回過頭,瞇著眼睛,透過雨幕看去,就見所有的人都追進瞭大雨,跪倒在雨水裡,葉小天的鼻子忽然一酸。

  走過縣衙大門的時候,負責灑掃的老盧頭提著把雨傘跑過來,想給葉小天跪下,被他攔住瞭。於是老盧頭留下瞭傘,畢恭畢敬地退下。

  大亨嘆息道:“大哥啊,你真要去水西,上提刑司告狀啊?”

  葉小天道:“你什麼時候看我做事半途而廢過?不過,經由此事我算是看明白瞭,葫縣之惡首推齊木。齊木不倒,就是我扳倒一萬個潑皮無賴,葫縣之惡依舊無窮無盡。所以,這一次我的目標要放在齊木身上。”

  縣衙對面的街道比較寬,而且適逢大雨,沒有行人。房山墻處搭瞭一個小棚子,華雲飛就躲在棚下,盯著對面的動靜。

  齊木還沒到大門口,他的馬車就橫在瞭縣衙門前。齊木在一群保鏢打手的簇擁下,登上馬車離開瞭縣衙,而徐林、祥哥兒等幾個地痞則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們自然沒資格陪齊木回傢,齊木也不會給他們擺席壓驚。但齊木不擺宴,他們自己卻可以,潑皮們今天在縣衙威風無比,雖說是狐假虎威,也是異常興奮,恭送齊大爺車駕離開後,他們便往一傢酒樓方向大聲說笑著走去。

  華雲飛像狼一般,悄悄地跟瞭過去。

  徐林幾個人冒雨來到一傢大酒店,意外地發現酒店正在停業裝修。酒樓旁邊還搭著棚子,棚子下邊放著各種建築材料,旁邊有一個攪拌石灰的大坑,已經積瞭半坑雨水。

  幾個人正在罵罵咧咧,華雲飛就出現瞭,他頂著傾盆大雨,一步一步地向這些人避雨的棚子逼近。

  幾個潑皮一開始看到華雲飛時還沒註意,隻當也是來避雨的,一個潑皮還厭惡地罵瞭一句:“滾開!離大爺遠……”

  “點兒”兩字還沒出口,華雲飛就像一頭復仇的獵豹,瞪著仇恨的眼睛向他猛撲過去。華雲飛刀還沒到,刀上激彈而起的雨水已經濺至,旋即刀鋒便從他微張的嘴唇中間刺進去,直刺至柄,刀尖帶著幾絲血線從後腦破體而出。

  站在旁邊的另一個潑皮嚇得掉頭欲逃,可是那截帶血的刀尖已經從他嘴巴裡冒出來。

  徐林、祥哥等潑皮大驚,急急撿起一些大棒木棍,惡狠狠地向華雲飛撲去……

  這是一場真正的暴雨,酒店掌櫃牽掛著隻施工到一半的酒店,所以大雨剛停就領著兩個夥計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酒樓走。

  快到酒樓的時候,掌櫃發現及膝的雨水變成瞭乳白色,心裡納悶,趕緊加快瞭腳步。越往前去,雨水的顏色越白,而且水溫也有瞭暖意。

  “掌櫃的,小心著點兒,前邊就到大坑瞭。”小夥計高聲提醒,突然感覺自己挽起褲腿的小腿癢癢的,還以為又是樹枝什麼的,不耐煩地撩起一腳,卻不想從渾濁的雨水中挑起的並不是一截樹枝,而是一條手臂。

  小夥計“嗷”地一嗓子叫瞭出來,把走在前邊的老掌櫃嚇得一哆嗦,他沒好氣地正要回頭罵小夥計,突然兩眼發直,就見前邊有幾具屍體或沉或浮,順著水勢向他這邊緩緩漂來……

  徐林死瞭,祥哥死瞭,當日在公堂上被釋放的那幾個潑皮無一例外都死瞭。其中有四個人是中瞭刀傷,刀或直穿後腦,或正中心口,全都是一擊斃命。而徐林和祥哥等三個潑皮頭子死得尤其淒慘,他們被煮爛瞭。

  據仵作分析,應該是有人制住這三個人後,把他們丟進瞭酒店旁邊的大坑。當時雨水還未灌滿,隨即兇手就把棚下儲放的十幾袋石灰全部灑進瞭水坑。雖然坑很大,水量也多,可是十六七袋石灰足以把那坑中雨水變成沸水,三個人被活活煮熟瞭。

  知道徐林、祥哥等人在青山溝做下血案的人極少,市井間的百姓並不知道他們與青山溝華傢的恩怨,所以本能地把這件事和葉小天聯系起來。

  有人說,其實艾典史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因為葫縣官匪勾結,不能為民申冤,所以憤而出手,懲治奸惡。不過,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一個武林高手的社會地位其實並不高,而且總是要被人歸納為鷹犬之類。

  深受葫縣百姓愛戴的“艾典史”怎麼可能是那麼沒有技術含量的身份?於是第二種說法迅速產生,並且成瞭流傳在葫縣的最主流的傳說:“艾典史”是兩榜進士出身的大才子,是欽差大臣,是八府巡按。

  因為葫縣官場與豪強勾結,魚肉鄉裡,所以八府巡按大人奉皇上旨意特意來此調查。欽差大人身邊有五大高手,其配置基本上就照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以及禦貓展昭瞭。

  這些高手們隱在暗處,專門奉欽差大人的命令鏟奸除惡。於是就有聯想力更加豐富的人想到瞭羅大亨,莫非這個總是黏在欽差大人身邊的大亨就是禦貓展昭那種貼身大高手?雖說羅大亨是本地人,他們一直就認識,可萬一這死胖子深藏不露呢?

  齊木作為青山溝血案的始作俑者,他當然清楚徐林、祥哥這些人因何而死,所以他很清楚是誰來尋仇瞭。

  此時,齊木正在傢裡罵娘:“他娘的,剛把那不識時務的艾典史踢瞭個跟頭,又冒出個華雲飛!給我找,他不會殺瞭徐林、祥哥等人就此罷休,他一定會來找我,把他給我揪出來!”

  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又湊上來:“大爺,青山溝一事的真相,現在正在城裡悄然流傳,怕是三天之內,整個葫縣都會知道這件事瞭。”

  齊木一怔:“怎麼會?那個姓艾的混蛋正想找我的碴兒。此事傳開,不是給瞭他借口嗎?”

  齊木自己都沒註意到,他說這句話,其實就等於承認瞭葉小天可以給他制造麻煩。雖然還沒到令他畏懼的地步,但這樣的態度對一向目中無人的齊木來說,已經是前所未有的事。

  齊木不悅地道:“華雲飛不會去官府告狀的,此事怎麼會傳出來?”

  那師爺道:“據說是有山民進城賣山貨時,聽說瞭酒樓血案,才說出此事,並且一口咬定這是老華的兒子替他父母報仇來瞭。”

  齊木霍然轉身,看向一旁的孟縣丞:“這件事你來解決。”

  孟縣丞皺起眉頭,問道:“齊兄在青山溝做瞭什麼?”

  齊木冷冷地道:“也沒什麼,宰瞭兩個不識相的老豬狗。”

  孟縣丞無奈地道:“那齊兄想讓小弟做什麼呢?”

  齊木道:“那個華雲飛雖不足為懼,可他躲在暗處,終究是個麻煩,我得盡快把他揪出來。艾典史這邊現在不能再生是非瞭,此案必須盡快瞭結。隻要案子結瞭,姓艾的不就無法做文章瞭?”

  孟縣丞蹙眉道:“華雲飛前來尋仇,殺瞭許多人,身負多條人命在身,他是不可能再往官府告狀瞭,齊兄擔心什麼?”

  齊木沒好氣地道:“廢話!那個姓艾的不是說過,這種大案沒有原告也可以審麼?你先把這個案子瞭結,我不想再跟那個姓艾的混蛋對簿公堂。”

  孟縣丞道:“那……我就以聽聞此事為由,親自往青山溝走一遭,斷他個華氏夫婦遭野獸侵害而死,盡快瞭結此案。華雲飛這個苦主不在,那些山民也不會多事,艾典史就掀不起什麼風浪瞭。”

  “不!”齊木冷笑:“這樣豈不顯得我怕瞭他們?你就斷他個夫婦二人攪拌石灰,失足落入坑中,將自己煮死好瞭。”

  孟縣丞愕然道:“這樣,豈不招人猜疑?哪有兩夫婦同時跌落石灰坑,而且連爬出來的機會都沒有的道理?說不通啊。”

  齊木道:“對啊!我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我不承認我殺瞭人,可我還得讓人人都知道是我殺瞭人,你明白?”

  孟縣丞心頭一陣火起,倒不是因為齊木對他的刁難,而是感覺齊木的思維有些不正常。這幾年齊木生意上順風順水,在葫縣漸成一傢獨大之勢,似乎有點得意忘形瞭。

  可是孟縣丞早就和他成瞭一條線上的螞蚱,而且習慣瞭對他俯首帖耳,如何敢反駁?孟縣丞忍瞭忍,隻能道:“齊兄,這樣一來,難說那艾典史會不會再做文章啊。”

  齊木眼珠一轉,冷笑道:“那就給他找點碴兒,先停瞭他的職再說。”

  孟縣丞一怔:“他在本縣如今聲望如日中天,找什麼理由停他的職?”

  齊木不屑地瞥瞭他一眼:“他執意要辦徐林那些人,結果那些人剛被釋放就被殺瞭,難道他就沒有嫌疑?”

  孟縣丞怔怔地道:“啊……啊……齊兄,高明哇!”

  此時,葉小天在周班頭的陪同下,剛剛來到一幢三進的院落前面。

  葉小天抬頭看看那齊齊整整,雖不奢華卻也素雅的院舍,沉聲道:“上前叫門!”

  “艾典史,請坐。”王主簿好奇地看著葉小天這位不速之客,很想馬上弄清楚他的來意。但王主簿看瞭一眼周班頭,到瞭嘴邊的話又咽瞭回去。

  周班頭會意,馬上起身對葉小天道:“大人,小的在外面等。”

  王主簿看到周班頭離開,這才向葉小天皺瞭皺眉,問道:“你還不死心?”

  葉小天笑道:“我呢,就是這臭脾氣,撞瞭南墻也不回頭。如果我當初就知道此事如此麻煩,說不定就裝聾作啞瞭。可是現在既然已經懟上瞭,我也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半路退縮不是我的風格。”

  王主簿微微瞇起眼睛,沉聲道:“不要忘瞭你究竟是誰!”

  葉小天撫掌大笑:“事情妙就妙在這裡,當所有人都認為你是真的時候,即便你是假的,那又如何?如果孟縣丞現在跳出來大叫我是假典史,會有人信?如今情形,就算你們全體出面證實,葫縣百姓也不信瞭吧?”

  王主簿苦笑,但也不得不承認葉小天的話非常有道理,孟縣丞抬舉葉小天冒充本縣典史時,絕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如今葉小天深受葫縣百姓愛戴,此時除非把艾典史的親人請來做證,否則誰指認葉小天是假貨都隻會被人認為是為瞭包庇齊木所做出的瘋狂之舉……孟縣丞當真是作繭自縛瞭。

  葉小天道:“王主簿,我不是真典史,所以我沒有立功升官的想法,也沒有得過且過的打算,更沒有文過飾非的必要。我就是要出這口惡氣,我不怕把葫縣官場攪得天翻地覆,我是光腳的,怕他孟縣丞這個穿鞋的?”

  王主簿沉默片刻,問道:“那麼你來找我,有何見教?要我這個穿鞋的,幫你這個光腳的?”

  葉小天道:“非也。據我所知,王主簿和孟縣丞一直是對手,雖然在對付花晴風這位本縣正印官時,你們會成為暫時的盟友。可是,以你現在的判斷,你覺得讓花知縣掌握一部分權力,他就能對你產生威脅麼?”

  王主簿沒有因為葉小天這麼直白的話而感到臉紅,他的神色一直很平靜,仿佛葉小天所說的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是當葉小天提到花晴風時,他的眸中卻露出瞭一絲輕蔑。當日公堂之上,眼見花晴風的醜態,他才愕然發現,三年前雖然幼稚、但是至少還有勇氣和他扳手腕的花知縣,如今已經變成瞭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葉小天道:“我知道,王主簿主要是依靠彝苗兩大部落的支持。可是他們的根基在山裡,隻要朝廷的政策對他們沒有太大影響,他們就不會出面幹預葫縣的事。而孟縣丞卻不然,他的根基就在葫縣……此消彼長之下,你覺得,未來誰對你的威脅最大?”

  王主簿微笑道:“艾典史這番話太直白瞭些,不過卻很對王某的心思。那麼……你想讓本官做什麼呢?幫你對付孟縣丞?”

  葉小天道:“我當然想,作夢都想,可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你不希望和孟縣丞鬥個兩敗俱傷,所以,我隻希望大人你什麼都不要做!”

  王主簿先是一怔,繼而若有所悟地道:“你想做什麼?”

  這句話一出口,王主簿就擺瞭擺手:“當我沒問。你有幾成把握?”

  葉小天搖搖頭道:“我哪有什麼把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僅此而已!”

  王主簿就微微地笑起來:“明白瞭!那麼……你盡管去做吧。”

  葉小天似乎早知這就是王主簿的答案,微微欠身道:“足感盛情。”

  王主簿微笑道:“不管是你死還是他死,我都會很開心,我當然樂於袖手旁觀。如果是他死呢,我會更開心些。所以,隻要你能和他鬥個兩敗俱傷,我也會出手!”

  葉小天笑起來,說道:“王主簿這番話太小人瞭些,不過卻很對葉某的心思。那麼……我一定努力和他鬥個兩敗俱傷!”

  王主簿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還真是一個妙人兒。如果你當真是本縣典史就好瞭,也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葉小天搖搖頭道:“如果我是真典史,我們成為敵人的可能更大一些。”

  王主簿想瞭想,惋惜地嘆瞭口氣:“確實如此。”

  葉小天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向王主簿長長一揖:“告辭!”

  葉小天離開王主簿傢後就和周班頭一起去瞭十字大街。對這兩位敢於同齊木叫板的好漢,大傢打心眼裡尊敬,隻是齊木現在占瞭上風,大傢不敢有所表現,隻能用他們的眼神和客氣的避讓動作來表達。這樣一來,兩個拄拐客在人流熙攘的十字大街上所過處如波翻浪裂,眾人紛紛避讓道路,煞是威風。

  “我的娘吔,大哥你才來,人傢都等急瞭。”羅大亨忽然看見葉小天到瞭,忙迎上來引著他穿過破破爛爛的工地,到瞭後邊還沒拆掉的一間小屋前,對葉小天道:“就是他們倆,你讓我找的那倆同學,都等你半天瞭。你要再不來,他倆就能打起來。”

  葉小天抬頭一看,就見兩個年輕人都抱著肩膀,正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互相瞪眼。

  葉小天忙迎上前,拱手道:“兩位,本官艾……”

  一語未瞭,那苗裝少年便霍然轉向葉小天,嘲弄地道:“我認識你,上一次不就是你挑著人傢展姑娘的裙子,好象攻城陷陣的大將軍似的逃下山嗎?”

  葉小天向那苗裝少年一拱手,那苗裝少年便一拍胸脯大聲道:“我姓李,我就是李伯皓!聽說你要跟我決鬥,好啊,地方你挑,時間我定,就三天之後吧。你說,咱們到哪兒決鬥?”

  葉小天一愣,決鬥?我吃飽撐的跟你決鬥?再說就我現在這傷勢……

  還不等他說話,那個英俊的彝傢少年便傲然道:“等他和你決鬥之後,就成瞭一具屍體瞭,我怎麼辦?今天可是我先到的,我先來!喂,姓艾的,我姓高,我叫高涯,你要跟我決鬥?成,時間你定,地方我選,就黃大仙嶺吧。你說,什麼時候決鬥?”

  葉小天又是一呆,隱隱明白瞭點什麼,他轉眼看向羅大亨。

  大亨一臉無辜地攤攤手:“不用這理由,怎麼把這兩頭畜牲勾來?”

  李伯皓和高涯大怒,一起瞪向羅大亨。李伯皓對羅大亨道:“你敢侮辱我,我要和你決鬥!地方你挑,時間我定,就三天之後吧。你說,咱們到哪兒決鬥?”

  高涯則怒道:“時間你定,地方我選,就黃大仙嶺吧。你說,什麼時候決鬥?”

  大亨撓撓頭皮,納罕地道:“伯皓兄,為什麼每次你都是選時間呢,莫非三天之後是你的黃道吉日?”

  盡管彼此是同學,李伯皓也有些適應不瞭大亨這種跳脫的思維,呆瞭一呆,他才脹紅著臉道:“要你管!說,在哪兒決鬥?”

  高涯嘿嘿冷笑道:“屁的黃道吉日!他這一房到他這一輩兒生瞭九個姐姐,就落下這麼一根獨苗苗,傢裡寶貝得很。他不先挑好時間,根本出不瞭傢門!”

  李伯浩惱羞成怒,拔刀指向高涯道:“你敢侮辱我,我要和你決鬥!地方你挑,時間我定,就三天之後吧。你說,咱們到哪兒決鬥?”

  高涯毫不示弱,立即拔出刀來:“我怕你啊?走!咱們上黃大仙嶺!”

  好奇寶寶羅大亨不合時宜地插嘴:“啊!說到決鬥,何處不可決鬥?高涯兄為什麼認準瞭黃大仙嶺呢,這其中又有什麼道理?莫非黃大仙嶺是你的風水寶地?”

  李伯皓搶白道:“屁的風水寶地!這小子認準瞭黃大仙嶺,是因為……”

  高涯馬上臉紅脖子粗地喝道:“不許說!否則我馬上翻臉!”

  李伯皓哂然冷笑:“小爺我翻臉比翻書還快,你跟我比翻臉?”

  李伯皓:“我要和你決鬥!”

  高涯:“我接受你的決鬥!”

  葉小天一看這兩個雄性荷爾蒙過剩的傢夥,心中大喜,他要找的正是這麼兩個人物。還別說,大亨雖然說話不著調兒,這事兒辦得還挺靠譜。

  葉小天馬上上前,拱手道:“兩位好漢先別忙著決鬥,本官……”

  話猶未瞭,高涯和李伯皓的刀尖就指在瞭他的鼻尖上。

  高涯道:“對瞭,你要和我決鬥是吧?”

  李伯皓:“你一邊兒去!他先和我決鬥!”

  羅大亨道:“啊,兩位同學,其實我大哥……”

  葉小天笑吟吟地點瞭點頭:“不錯!我就是要和你們決鬥!”

  羅大亨頓時一呆,高涯興奮得臉頰上兩顆不大的青春痘都發出瞭紅光,跟李伯皓異口同聲地道:“好!我接受你的決鬥!”

  李伯皓道:“時間我……”

  高涯道:“地點我……”

  葉小天搶著說道:“方式我定!嘿嘿,我是說……決鬥的方式!”

  葉小天望著這兩個鬥志旺盛得像小公雞似的少年,笑得就像一隻偷到瞭雞的小狐貍。